SolarX

AKA 子狼/Wolfling
正剧向同人写手,主刷游戏 OW/Warframe/FF/DBH

Imagine yourself in a frozen forest.

永无终焉

SolarX

 

 

(1)

他第一次苏醒的时候,发觉自己赤身裸体蜷缩于冰冷的磐岩之上,低头抱膝的姿态就像子宫中的婴儿。

一双活人的手触碰到了磐石上不死者的额头,他便睁开双眼,开始了漫长的人生,并用尽他所有的时间去追寻不能实现的愿望:脆弱人类的陪伴,不死者的死亡。

黑袍修身的壮年男性将仍旧大脑一片混沌的他扶起来,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激动地滔滔不绝,为他披上一身黑衣。他只能皱眉看着对方,除了本能地明白对方是个弱小的生者外,对一切都毫无概念。

不死者苏醒于1209年,此时阿尔比十字军在法国讨伐异端的战争正进行到一半。他是圣多明我会为这场战争奉上的“主的猎犬”,用近乎妖异的力量讨伐妖异。他像司战的天使,光辉灿烂,不老不死,为战斗而生,除此之外,冰冷无情。

一开始他甚至无法分辨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就像城堡中的王侯不懂得如何分辨羊群中的每一只羊。虽然和人类看起来毫无差异,甚至有着相当出众的俊美面貌,他却仍旧只能称得上是一头聪慧的猛兽,力大无穷却不懂人心。

唤他醒来的男子是阿尔比十字军中的一名神父,给予了他蔽体的衣物,用自己早夭的儿子齐格弗里德为这个出生在磐石上的青年命名,又教给他人类的语言与文化。神父为无知的齐格弗里德念诵《玫瑰经》,并告诉他区分人与人的方法,像引导一个天赋异禀的幼儿般教给他这个世界的种种知识。

只有一种知识他无师自通,那就是杀戮的方法。

这是他与其他生者决定性的不同,他不死,并且致命。就像北欧传说里最强的人类英雄一样,不老不死,刀枪不入,连巨龙也无法阻挡他的脚步。压倒性的速度和力量使他杀死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士好比顽童踩死一只爬虫般轻易,猛兽似的战斗反射让他出入敌阵如热刀划开奶油,转瞬间他的对手们阵型分崩离析,惊恐四散。而他不放过一个逃走的敌人,就像令他神智开化的神父要求他做的那样,对异端斩尽杀绝。

黑衣黑甲金发披散的双手剑士成了十字军中的英雄,法国平民口中的恶魔。大人吓唬吵闹着要听故事的孩童,紫灰双眼的黑色剑士在子夜化作黑羽的渡鸦,有着同样冰冷的紫色眼睛,偶尔和它对视上的人会被渡鸦锋利的喙像刺枪般扎进心脏。

齐格弗里德人生中的第一个十年在对异端的讨伐战争中度过。1229年阿尔比派被剿灭,他跟随父亲般的神父继续作为猎魔人活动,亲手绑上火刑柱的异端不计其数。1231年,格里高利九世设立异端裁判所,神父成为了主教,而齐格弗里德则成为了主教手中的利刃。

他的任务从他苏醒的一刻起就没有改变过,无尽的杀戮是他唯一擅长的事业。人们惧怕他就像惧怕一个恶魔,因为他毫无感情,且毫无弱点,仿佛一台纯粹的处刑工具。

尽管结识的人越来越多,齐格弗里德已经像牧羊人一样能区分出生者中每一个的不同,他从来没质疑过神父的命令。除了神父,其他人对他而言终究只是能分辨出面孔的羊而已。一只羊或另一只羊对牧羊人而言实际又有什么区别呢?今天这只羊还在我的羊群中,明天它却背弃了我,那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损失。在齐格弗里德的世界中,只有神父一人是特别的。

“我永远不会背叛您。”年轻如初的齐格弗里德跪在垂垂老矣的神父面前,微笑着握住老人枯槁的双手,“您是不可替代的,父亲。”

老人虚弱地笑了笑,看起来更像一张哭脸。他离开座位,跪下来环抱住有些困惑的齐格弗里德。

“是啊,在我死后,你无法忠诚于任何人。”

剧痛在齐格弗里德的肩胛骨上炸开。银质的匕首贯穿了他唯一的要害,他也并非真的刀枪不入。就像传说里的英雄一样,齐格弗里德有一处致命的弱点,这个秘密除了父子俩无人知晓。震惊的青年挣扎着要起身,却被突然爆发出一股死力的老神父拼命按在怀里。银刃在伤口中搅动,直没入柄,几乎穿透了齐格弗里德。

他的挣扎渐渐减弱了,最终只剩下病态的颤抖。这是齐格弗里德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就像后来他无数次感受到的一样:冰冷,黑暗、麻木,现实的光景像被喷枪冲刷的石壁一般破碎飞溅,散失到无边的混沌中。

他死在了父亲的怀抱中。老人哭着为他的孩子阖上眼睑。

 

(2)

仁慈的死亡不是他的命运。

齐格弗里德又一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数个巨大的楔子钉在狭小的棺木中,层叠的金属锁链遮蔽了他的视线。棺盖已被揭开,阳光穿透锁链的缝隙撒在他脸上。他注意到一只幼小的手和阳光一起钻过锁链的缝隙轻触在自己额头上,然后突然缩了回去。

“尸体……”

那是一个儿童的低语。人的口音变了,齐格弗里德有些茫然。他想坐起来,猛然挣开一只被楔子钉死的手,扯开面前的锁链。其实楔子和锁链都无法束缚他,但躺在这种重重封锁的棺材里还是让齐格弗里德感到伤心。

他意识到这是神父再也不想让他醒来而做的封印。

“在我死后,你无法忠诚于任何人。”

齐格弗里德记得神父的最后一句话,却发现他已经忘记了神父的名字。

想来齐格弗里德其实是所有异端中最像异端的一个吧。神父看不到他和其他人类同化的迹象,只能遵循信仰铲除了这个潜在的异端。

他跨出棺材,看到一个目瞪口呆的红头发小女孩,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齐格弗里德并没有想到他或许非常吓人,他一直不懂人心,所以更想不到女孩其实正在思索为什么传说中封印了恶魔的古墓里会沉睡着天使。而且天使不知想起了什么,看起来快要哭了似的。

即便肩胛骨的要害被贯穿,也只不过是让他多睡了好几百年而已。齐格弗里德终究还是不老不死,只要被生者触碰,就会再度苏醒。

“你看起来快要哭了。”红头发小女孩愣愣地说了出来。齐格弗里德摸摸自己的脸,像是想确认自己的表情。

“我不记得了。”他没头没脑的回答。

小女孩安静地掏出手帕,递给陌生的天使。

在第二次苏醒后很长一段时间,齐格弗里德没有再次举剑,只是力所能及地守护着那个唤醒他的人,看着那个商人家庭里放纵的小野孩慢慢长大,从一个敢爬到墓穴里探险的假小子变成婷婷少女,成为整个佛罗伦萨青年们疯狂追求的对象,却直到缓缓花败的年纪才嫁给一个偶然旅行来到这里的男子,对方和齐格弗里德一样有着沙金似的短发和紫灰色的眼睛。

或许那个女孩当初是想把自己留给齐格弗里德的,但他除了杀死那些对女孩意图不轨的恶棍之外什么也没做过,什么也没说过。当那个彬彬有礼的旅行者接近他们想要问个路时,齐格弗里德把穿着白裙坐在树杈上的女孩抱下来,给她理好裙子,带到旅行者面前。红发女孩给旅行者带路去了,齐格弗里德冲他们挥挥手,自己一个人留在了树下。

 “你知道我的愿望吗?”他红头发的姑娘在还很小的时候曾坐在同一棵树上这么说过,“我希望有一个大家族!兄弟姐们好几个,这样我们就可以做游戏而不用假装和娃娃说话。你也可以和我们在一起,会有更多朋友。”她冲齐格弗里德笑笑,“而不是只有我。”

正是因为父亲经商忙碌而母亲早逝,她才会从小一个人到处探险玩耍。齐格弗里德悄悄地在心里感谢过女孩没有太多家人陪伴她,否则自己便无法遇上这个孩子了。

但当白色的头纱和花环罩在那红发上,当他坐在教堂一侧看着女孩的父亲将她的手递给另一个男人时,他意识到女孩已经不需要自己了。他只是一把剑,而女孩等待的是一个男人。

现在她有了一个家庭,或许有一天会成为她愿望中的一个大家族。她也不必再让齐格弗里德托着她爬上大树玩耍,她可以自己教她的孩子怎么爬树,身边有她的丈夫。他为了妻子停下旅行,留在了佛罗伦萨,也会接替齐格弗里德保护那对母子的安全。

在女孩诞下第一个同样有着红色毛发的孩子时,齐格弗里德静静离开了佛罗伦萨。

 

(3)

破碎的意大利总是充满混乱和争斗,到处都需要士兵。齐格弗里德轻易找到了一份工作,回到他所熟悉的生死场上。

很快,杀敌无数的双手剑士闻名战场。一开始他的佣兵同伴们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齐格弗里德。当那些青涩的少年兵都成为满脸胡渣的大汉时,齐格弗里德仍旧像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数十年来从未改变。同伴们的眼光从羡慕变成惊异,最后是恐惧。

最终齐格弗里德掩埋了他的每一个战友,然后再加入新的部队。不老不死的剑士,永不停止的绞肉机,没有家人,也没有故乡。人群疏远了他,而齐格弗里德仍旧对人心毫无概念,即不向他的同伴解释,也没有在意过越传越神的谣言。他像一架毫不动摇的战争机器一般,从一个战场笔直地前往下一个战场,没有笑容也没有泪水。这样的佣兵生活似乎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有一天齐格弗里德又回到了意大利南部,跟随新认识的几个士兵去城里的酒馆休息时,却听说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已经病重将死。

他的伙伴们惊讶的看着从不动摇的齐格弗里德猛然从酒桌边站起,跑出了酒馆,就这样直接脱离了部队。

齐格弗里德找了好久才发现那个女孩的新家。那些老邻居看到几十年来从未老去的金发青年来询问女孩新家的地址,快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连那女孩的小儿子都早已成家立业,看起来和齐格弗里德一般年纪。

齐格弗里德在街角观察了那栋房子一天,那是非常热闹的一个大家族,那女孩想必诞下了许多个和她自己年轻时同样活力充沛的孩子,而那些红发的子孙环绕着他们的祖母,直到夜深人静才纷纷散去。齐格弗里德在子夜爬墙窜上二楼,从窗户落入女孩的房间中。

软床上躺着一个发色黯红的老妇。她和神父老去之后一样,有着皱巴巴的皮肤和枯瘦的手,凸起的青色血管中流淌着粘稠而所剩无几的生命。妇人看起来已经睡了,齐格弗里德惊恐地觉得她像是已然死亡一般平静。但红发的老妇却又在齐格弗里德的手碰触到她的额头时睁开了眼,生命随着鲜活的笑容重新回到了她脸上。

“你终于肯回来看我啦。”

老妇人很高兴地轻声说。齐格弗里德发现连她的嗓音都已经变样了。

“嗯。”

“你啊,有一天不声不响就消失了,哪里都找不到,急死我了。”

“嗯。”

“我和丈夫说有一个天使,从小就守护在我身边,从未老去,陪我长大,他笑笑不信。他已经不记得你了。后来我就告诉儿子,小时候他可喜欢听我说天使的故事了,就是你与神父审判异端的那些事情。但他长大以后,也不肯相信了。”

“嗯。”

“你啊……看起来快要哭了呢。”

齐格弗里德摸了摸自己的脸,想要确认自己的表情。老妇人看他呆然的模样笑了。

“我刚遇到你的时候,你也是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

齐格弗里德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当时他明白了神父为何要杀死自己并且将他的尸体重重封锁。他被唯一的亲人背叛了。但这都不是他真正伤感的理由。

“我忘记了神父的名字。”

老妇人最后叹了一口气。

“那你会忘记我的名字吗?”

 

(4)

齐格弗里德不能停留在一个地方太久,否则就会失去人们的信任,那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最终学到了这一点,但并没有真正明白人们是如何嫉妒并且恐惧他的存在。

他漫无目的地从一个城市转移到下一个城市,学会了直到上一个世代死去再回到那些曾经呆过的地方,这样便没有人记得一个不老不死的人过去曾经在此停留。

齐格弗里德只能用自己唯一擅长的杀戮手段养活自己。有时他受到致命的伤害,便像死去一般沉沉睡去,却又在下一个生者触碰到他时再次苏醒。漫长的岁月里齐格弗里德没有疯狂也没有消沉,因为他根本不懂人心,就连停下来思考思考人生、在回忆中可怜自己也做不到。

他渐渐发现死亡对他而言也不是毫无惩罚的安睡。他有时会睡很久,醒来时自己曾想要保护的人已经腐朽成了枯骨;也有时他刚刚醒来,在原地呆立整整一天一夜,还是想不起某个人的名字。

在齐格弗里德身边,时间和他所爱之人的生命飞快流逝,只剩下持剑的青年仍旧被战斗而后复生的命运所困。他手中的武器从长剑变为火枪,身上的铠甲被皮革与军服所代替,就像所有他碰到人一代一代的更迭。当人们世代追问着生自何来,死将何去的问题,齐格弗里德漫无目的地游荡世间,直到所爱之人纷纷入土为安,他躺在墓碑前入睡却无法同样死去。他所熟悉的堡垒被风化为废墟,他所住过的城市变迁为撒了盐而寸草不生的荒地,而曾经他踏过的田野上升起了更大的城邦。荒草将古老坟冢上的石堆遮掩,葬礼上埋下的种子已成树荫,那里曾经埋葬着他的父亲、他第一个或许是喜欢上的红发女孩、他最好的战友……所有地方都在悄悄改变,在不死者的记忆中褪色、消逝。忘却本该是对永生者的仁慈,齐格弗里德却为此痛苦不已。

某次齐格弗里德在崩塌的建筑中为了推开同行者被坠落的钢筋贯穿肩胛骨,当场钉在了地上,跪着停止了呼吸。但当那个被他保护的人喊来更多同伴拔出钢筋,想要埋葬他的朋友时,还挂满泪痕的脸上却扭曲出了惊恐的表情。

钢筋一脱离齐格弗里德的要害,不死者就在那些托着他的生者手中睁开了眼睛。

“你应该已经死了!”他的同伴在不死者紫灰色双眼的注视下尖叫着退开,眼睁睁地看着齐格弗里德身躯上被钢筋凿穿的巨大空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血脉与肌理如脉动的植物般纠缠着彼此覆盖,迅速地再生。

齐格弗里德叹了口气,看着那些惊恐的人类离他远去,“我早该死去。”

——他终于想到了寻死。

 

(5)

他所爱的人都在另一个世界等着他。他的父亲,那个红发的女孩,还有更多更多先一步离去的人。他们的幽灵降临在齐格弗里德的梦魇中,在那梦中他们的手从坟墓中伸出,却无法将不死者带到他们身边。

战争爆发了,就像过去千百次一样,从一个国家席卷到另一个国家,唯一的不同只是人们相互杀戮的手段又变得更为高效。人们称之为世界大战,而对于齐格弗里德来说,他只意识到在这个时期人类的生命流逝得更为迅速,或许也更加痛苦。不死者无法真切地体会到周围人类的苦难,就像他们也无法体会齐格弗里德永生的命运一样。

两次接连的大战仿佛一台绞肉机,卷入了整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齐格弗里德也不例外。在战争中齐格弗里德走入火焰,烈焰吞噬了他的军服,烤化了他手中的步枪,却不能伤及他分毫。遭遇空袭时爆炸的烈风撕碎了齐格弗里德所有的战友,却忘记了带走他。刺刀与子弹迎击在他面上却只能划出转瞬即逝的疤痕,下一次便连疤痕也不再留下。

齐格弗里德所有寻死的方式只是增加了他对死亡的耐受性,以及随之在军营中传说的不死士兵谣言。他不要命的战斗,不为了胜利而为了牺牲,结果只是增加了胸前的勋章。曾经和他一同训练的战友在他身边死去,或是嫉妒又恐惧的离开他,因为他们曾以为他死去,泪流满面地捧着他的脸颊祷告,或是想要拽下他的狗牌带走,却看到齐格弗里德一次次在死亡中重新睁开双眼,站了起来。当战友重生的喜悦褪去,人们终究意识到齐格弗里德与自己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而齐格弗里德缓慢地学习与那些和自己不同的人们相处,只希望能多留住一点共处的时光。但不死者无法分享自己永生的命运,而他所追寻的死神也总是漠然地与他擦肩而过,直到有一天短暂的安息终于再度降临。

那时他正和自己在舰船上新认识的年轻士兵一起伏在摇晃的登陆艇中,并安慰那紧咬下唇的年轻人。被水雷和炮弹摇撼的海水在他们身下动荡,小艇随时处于被颠覆的边缘,腥咸的海水泼透了他们全身,幸好士兵们们胃袋里可供呕吐的东西早些时候已经在军舰上倒干净了。在齐格弗里德身边,水陆两用坦克和其他强击艇与他们一起沉沉浮浮,或在爆炸中沉入海底。前一晚他们还在人类有史以来结集的最庞大的舰队中和无数兵将一起为了自己将成为这场战争的转折关键而欢欣鼓舞,但当黎明到来,他们随着一个个小艇被放入海中时,这些年轻人又成了一个个孤独、弱小的可怜士兵。

“别怕。”齐格弗里德一手摁着年轻人戴钢盔的脑袋,努力在周遭爆炸与海浪拍打的声响中喊出这句话,“别怕——”然后他喊了那个士兵的名字,让一个短暂的笑容出现在那张苍白年轻的脸上。

下一个瞬间,笑容随着炮弹迫近的嘶嘶声响扭曲了。然后是熟悉的爆炸与灼热的气浪,在火焰吞噬那惊恐的面孔前,齐格弗里德已经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被掀入水中。海水灌满了他的肺,让他开口喊出的名字变成一串无声的气泡。齐格弗里德企图伸出手抓住被机枪带拽着下沉的年轻人,却感觉到了熟悉的冰冷、麻木,与黑暗向他袭来。在爆炸中四处迸溅的锐利金属深深扎进了他肩胛骨的要害处。齐格弗里德的视野在黑色的海水中迅速暗去,那张带着痛苦表情的年轻面孔比他更快的沉入了黑水深处,只剩下苍白肢体徒劳挣扎的影子留在不死者记忆中。

齐格弗里德无法抵抗不期而来的死亡。他只希望命运能公平的对待自己和那溺毙的孩子,带给他们同样的死亡,让这冰冷的宁静永恒。

 

(6)

不死者的身躯不朽,顺着洋流被带往远方。在没有人类、没有生者能触碰他的海中,齐格弗里德静静地休息了许久。海洋温柔地收下他,用冰冷黑暗的臂弯守护他的安眠。

直到某一个破冰的季节降临,出海捕鱼的船只却网到了意料之外的收获。洋流将齐格弗里德随鱼群一起送到了人世。人们惊讶地对着身着二战军服的尸体指指点点,惊异于那死白的面孔多么英俊,而沙金似的短发在阳光下仍旧闪耀着美好的光芒。一个渔人想拨开覆盖在那美好面孔上的额发,但他的手刚一碰触到不死者的额头,对方便睁开了双眼。

他在一个陌生的时代醒来,就像过去的每一次复活一样。

齐格弗里德在渔船靠岸时逃了下去,留下一个属于偏僻小镇的传说。他扯掉身上被海水浸泡得不成样子军服,换上属于现代的衣着。当齐格弗里德沿着仿佛无尽延伸的洲际公路徒步前行到终点时,夜色中闪耀的城市在他面前从地平线上升起,霓虹灯的光彩将原本漆黑的夜空染成了紫红色调,而天顶亘古不变的星座在人造光芒的反光中显得模糊不清。齐格弗里德呆立在城市边缘,仰望着玻璃幕墙包裹的摩天大楼,属于大都会的声光与人类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不知所措。

他回到了人世间,却更像是被上一个时代所抛弃。

不死者仍旧是个强大的战士,无论在哪个时代,手握何种武器。齐格弗里德很快成了一名雇佣兵。他总是像磁石般被战场所吸引,那或许是齐格弗里德命运的一部分。以死相搏的战斗风格并非无所畏惧,而是他仍旧悄悄寻找着死去的方法,只不过如今他已经不抱多少期望。新的不死传说又流传在现代的战士们之间,但并没有人联想到数百年前,曾经有一个阿尔比十字军同样不老不死,同样名为齐格弗里德。

他的同行和死在他手中的敌人都不会想到,齐格弗里德把所有的雇佣金都花在了购买一些古董上,甚至倾其所有买回了自己曾经使用过的双手剑。沉默寡言的金发战士还总会在没有任务的周末徘徊于历史博物馆中,夹在一大队被老师带领的小学生中间,把脸贴到玻璃上,睁大眼睛看着那些展出的历史遗物。博物馆让齐格弗里德感到怀念又陌生,因为原本他所熟知的那些器物都不应该放在冰冷的玻璃彼端静止着。

我才应该是被放进去展出的化石——齐格弗里德如此想到,看着他一个战友的遗物静静躺在玻璃柜中。

用现代工具翻找档案变得更加容易,齐格弗里德轻易就知道了他上一次“死亡”的那场战役真的扭转了整个战争的局势,人们称之为大反攻,二战中盟军最伟大的一次胜利。他前往那些纪念二战烈士的墓碑前献花,却知道那雪白冰冷的大理石下什么也没有,那些年轻士兵的尸体并没能回到他们的家乡。而他自己则是一个在档案上死于大反攻日抢滩登陆的士兵,现在却在自己的坟墓前垂头沉思,努力想回忆起和自己同一个登陆艇的孩子的名字。

纪念碑所在的墓园中有其他战死者的亲人与后代,还有那些尚未明白死亡为何物的孩子好奇地观察着他们家长面上悲伤的表情。齐格弗里德独自站在那些互相拥抱的家人之中,仍旧一个名字也想不起来。

“你看起来快要哭了。”

一个稚嫩的声音说着,齐格弗里德低下头,看到他腿边多了个小男孩,被一个稍大一些女孩牵着手,似乎是姐弟二人。少女冲齐格弗里德抱歉地笑了笑,递给他一块手帕:“请不要太难受,在这里大家都会想起过去的事情。”

齐格弗里德惊异地望着那个少女,直到对方有些不好意思地在他的目光中转身离开。一头鲜艳的红发被束成马尾在她脑后跳跃着,少女带着弟弟回到了她同样有着红发的家人身边。齐格弗里德愣愣地望着那一家人,一部分本已死灰的记忆悄然在他脑海中活了起来。

“你知道我的愿望吗?”

他仿佛听见一个令人怀念的声音在他耳边说笑,嗓音中充满憧憬。那是一个红发的小女孩高高坐在佛罗伦萨郊外的大树上,而齐格弗里德斜靠在树干上守着她。那孩子曾经因为寂寞的童年而想要一个大家庭,在她老去的时候已是儿孙满堂,红发的孩子围绕在她床前。或许直到现在,她的血脉仍旧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延续着。

 “你的愿望实现了。”

喉头的哽咽让齐格弗里德感到陌生,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便用女孩给他的手帕擦去挂满睫毛和眼角的滚烫液体。

齐格弗里德低下头去,那么多年来第一次真正流出了眼泪。

 

(7)

每个时代都有关于世界末日的传言。但齐格弗里德觉得,这一次大概是真的。

时间的洪流继续冲刷过他身侧,他曾经游历过的那些土地变得更加不同了。堡垒夷为平地,田野中筑起城堡,又成为无人的废墟。黑暗的森林一寸寸减少,闪亮的钢铁与玻璃构筑出新的城邦,没有城墙,只有四通八达的宽阔沥青公路。

人们先是潜入海沟,又登上月亮,然后是火星,再前往更遥远的地方,只意识到自己仍旧是太阳系中孤独的种族。于是最终他们转向彼此,爆发了战争。一些国家破碎,另一些则啃食着其他国家的尸体变得更加强大。旧的城市在蘑菇云中覆灭,新的建筑拔地而起,就像活人一般世代更迭。更多齐格弗里德曾经熟悉的物件进入了博物馆,而曾经陪伴他的人则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仍旧在墓碑之外乞求死亡的安宁。

海岸的曲线在浪涛的千百次拍打下变化了。大陆架缓缓沉没,黑色的潮水如地狱之门缓缓升起。沙暴中先是带上了静电,然后是雷火,通天彻地的巨大风柱仿佛上帝降临一般壮观。

人类的时间终于走到尽头。

三周前齐格弗里德所居住的据点陷入了极度混乱,天灾导致关键设施停摆,政府通过媒体号召大家镇定地撤离。但很快所有人都放弃了自己的职位。再没有什么政府或是媒体了,只剩下短波通讯仍能收到讯号。数个前所未见的巨大沙暴团在逼近,带着负满电荷的磁暴云。各种车辆挤满了公路,人们排着队争先恐后地逃离沙暴的围捕。

三周后,整个城市只剩下齐格弗里德一人。

他留在自己的小屋中,被一屋他所收集的老古董所包围着,安然地陷在沙发里擦拭一把古老的双手剑。不死者不需要逃走。死亡是他求之不得的事物,现在正大步向他走来,齐格弗里德甚至愿意起身去拥抱它。所以金发的青年只是安详地坐在自己的小屋中,等待死亡前来敲门。

然后齐格弗里德就听到了敲门声。

“齐格弗里德?你在吗?我是……呸,一嘴沙子。齐格弗里德?拜托你千万还在……”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外随着敲门声响起,从大喊齐格弗里德的名字变成了喃喃自语。而齐格弗里德震惊地坐在他的收藏中间,手中的双手剑差点滑了出去。

最终他起身去开门。在死亡之前,看来他还有客人。

一个红发男性站在齐格弗里德门前,身后是一名年龄相当的女子,怀中抱着一个红发的小女孩。他们三人身上的斗篷都在烈风中激烈拍打着。齐格弗里德愣愣地看着灰头土脸的一家,特别是看着那个红发的小姑娘。她半张脸都埋在带呼吸器的口罩中,双眼在风沙中眯起,裹着一件用现代织物编成的斗篷——尽管如此,齐格弗里德还是觉得她非常熟悉。

“我们能进去吗?”那男人急切地说,“外头已经起风了。”

在这个时代,起风意味着你已经听到了死亡骑士的马蹄声。齐格弗里德闪身让这三人进入自己的小屋,关上门将死亡暂时隔绝在外。他们脱下斗篷,忍不住注意到那些属于各个时代的古董,眼中透着惊奇的神色。戴眼镜的男人冲齐格弗里德伸出一只手,齐格弗里德反应了一会儿才也伸出手握住。

“我叫凯尔。”红发的男人露齿一笑,齐格弗里德注意到他连胡渣都是红色的,“这是我妻子拉娜,以及小卡蒂。”

此时小卡蒂已卸去了斗篷和面罩,露出一头和父亲如出一辙的红发,白色的长裙下穿着一双野战军靴。齐格弗里德几乎觉得自己看到了幻像,那熟悉的身影让他感到晕眩。她不应出现在这里,伴随这些沙尘和乌云,而应该在佛罗伦萨,于花开的季节坐在一棵大树上,笑着往齐格弗里德头上抛洒新鲜的花叶……

“我叫赫卡特。”小女孩纠正自己的父亲。齐格弗里德因为这黑夜女神的名字又愣了一下。他突然就觉得自己的记忆又变得遥远了起来——不是这个名字。

“是的,赫卡特。”凯尔拍拍女儿的肩膀,“我是历史学教授,也是一名神秘学家。”这多少解释了她女儿充满神话寓意的名字,“我一直追踪着沃尔松格英雄的传说,并在全域网上发表过几篇关于你的论文。我从小就很喜欢关于你的不死者传说,而且坚信你一定存在,不仅仅是个飘渺的故事……你果然是真实存在的!就在我眼前!”

“什么?”齐格弗里德疑惑地看着他。

“不老不死战斗了一千年的战士。”凯尔看着齐格弗里德的目光在镜片后闪闪发亮,狂热一览无余,“你一定可以拯救我们!”

齐格弗里德从来没遇到过凯尔这样的人。他从来没遇到过……自己的崇拜者。

“我的曾祖父在一个墓园中碰到过你。但更巧合的是,实际在我们家族还没从欧洲移民过来之前就有成员和你相遇过!那还是14世纪,在佛罗伦萨附近,应该是你第二次出现在历史纪录上。在那之前,你作为阿尔比十字军活动,并始终由亚伯拉罕神父负责。当你再出现于意大利南部地区时,有十年以上都和我们家族的祖先克里斯蒂娜女士在一起……”

齐格弗里德听着凯尔滔滔不绝地说出了所有他曾经忘记的名字,连带每一张面孔都在他脑中复苏。他的父亲,亚伯拉罕;他心爱的红发女孩,克里斯蒂娜……

不死者低下头,将脸埋在自己的双手中。

拉娜轻拍了一下自己的丈夫,让凯尔停止了兴奋的发言。他不太好意思地说:“抱歉,这是否让你难受?”

“不。”齐格弗里德抹了抹脸,那红发的小女孩递给他一块手帕,“请说下去。”

他请求道。

 

(8)

如潮水回溯般汹涌的记忆让齐格弗里德晕眩。

凯尔熟知历史上残留下的任何关于齐格弗里德的传说,他倾其一生在研究不死者的传说。起先凯尔只是听祖父说起在墓园里遇到的奇怪男人,然后追查到了一个渔港小镇复活的二战士兵传言,他越查就越发现齐格弗里德是真实存在的,他甚至从不更换自己的名字。

但凯尔来此真正的目的是希望齐格弗里德能阻止末日降临。

“你降临人世必然有你的命运,拯救我们——”凯尔激动地说,“不然你为何一直战斗至今?”

“我很抱歉。”齐格弗里德看着凯尔眼中希望的光芒一点点被绝望代替,“我无法扛起大陆架阻止陆沉,或是冲进荒野吹撒沙暴。”——何况我所乞求的不过是和你们一同死去罢了。

“可是……只有你……你是不同的……”凯尔焦虑地揉乱了自己的红发,痛苦地闭起双眼,“你是最后的希望。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这不对!一定有谁,弥赛亚,或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们存活下去。”他猛然睁眼,“只有你是不同的!”

“我很抱歉。”齐格弗里德只能重复了一遍,“我不懂得怎么拯救世界。”

——我从来不是救世主。我谁也没救下过,所有人的生命都从我手中消逝。

凯尔颓废地坐在沙发上,所有气势都散了架。拉娜抱着赫卡特,梳理着小女孩的比野莓还要鲜艳的红发。最终凯尔也起身,环抱住自己的妻女。

“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所以我带着拉娜和小卡蒂来找你。”凯尔摇摇头,“如果你也束手无策,那……我们完了。没人能逃过去。即使是早先撤离的人也没能到达避难所,海啸和飓风已经撕碎了大部分人类城市……所有人都逃不过去。”

“避难所……”

齐格弗里德思索着这个词,他在媒体上读到过一些关于避难所的消息,那些庞大的地下基地能让人类在其中使用冷冻仓沉睡一百年以上,说不定足以挺过末日危机。但早先时候根本没有人愿意主动躺进化学液体中一睡不醒,而灾难来临得太突然,他们根本就无处可逃。那些钢铁棺椁是人类保存生命的最后希望,但大多数避难所都远离城市,深埋在僻静的平原中,人们却无法穿越已经被致命的洪水和电磁沙暴占领的荒原。

“我无法拯救每一个人。”齐格弗里德缓慢而坚定地说,“但我还可以拯救你们。”

 

(9)

舰船被海啸撕裂,飞行器在空中被闪电击毁。人们事先建设的大部分避难所反而变成了难以到达的飞地,所有人在以不同的方式走向死亡。在沙暴横扫齐格弗里德他们所在的城市之前,不死者带着一家普通人爬上了原本停在军事禁地中的一辆轻型陆战车。沙暴中酝酿的雷光甚至照亮了黑夜,他们险险地擦着沙暴逃出了城市。

黑色的陆战车沿着破损的公路彻夜行驶。路灯再也不会开启,而星辰的光芒早就被厚重的尘埃和浓云遮去。唯一有微光视觉的齐格弗里德依靠黯淡的车灯继续驾驶,凯尔和拉娜在后座研究地图,试图找出前往最近避难所的路径。沙暴在他们身后隆隆碾过。

赫卡特就坐在齐格弗里德身边,还穿着她白色的裙子,红发披散下来,几乎让齐格弗里德以为是克里斯蒂娜的幽灵坐在副驾驶座上。

“你有什么愿望吗?”齐格弗里德坐在陆战车的驾驶座上,轻声问身边的女孩,他的声音在引擎的轰鸣中几乎是一句耳语。

“有。”赫卡特却听见了。她在副驾驶座上蜷缩起来,把红色的脑袋埋在自己的臂弯里,“我希望我能保有我的家庭。我希望……我希望我和爸爸妈妈能一起活下去。”

“你希望一直能有一个家族。”齐格弗里德补充,让赫卡特疑惑地抬起了头。

“可以这么说吧,”她缓慢地点点头,“家族。”

那个愿望还持续着。

“我想离我们最近的避难所就在正北方向的平原上,标号0097。”凯尔从后座探出头来,“不过起码在通讯中断之前,没有信号显示它被开启。这说明很可能根本没人到达那里……”

“我们会到达。”齐格弗里德坚定地说。

——你们会到达。

次日黄昏他们距离0097号避难所已经非常近,但避难所附近已经被沙暴所包围。致命的金属尘埃沙暴带着闪烁的雷火徘徊在整片平原上,那风暴对普通人的肉体而言相当于无数飞舞的剑刃。同时一切靠近磁暴的电子机械都会停摆,于是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交通工具都在沙暴面前罢工了。

凯尔绝望地看着不远处那通天彻地的巨大风柱,闪亮的飞沙在空中如浪潮般涌动,其中闪电的轰鸣一刻不曾停歇,红色的夕阳如天空的巨大独眼般可怖。他们唯一可能到达的避难所被锐利的金属风暴、雷火和静电包围在中间,静静地沉眠于地下,等待着人类的到来。

“谢谢你,齐格弗里德。”凯尔摘下眼镜,擦了擦自己的眼眶,在他身侧的拉娜同样难过,“我已经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了。这里……这就是终点。如果命运不让人类活下去,起码我们还可以死在一起。”

赫卡特解开自己的安全带,爬到后座和她的父母拥抱在了一起。

“也许真正能活下去的只有你。”凯尔觉得自己已经是在留遗言了,“请记住我们。即使我们不复存在,起码你还记得我们所有人。”

“不。”齐格弗里德打断了他,“记住一切的人是你。”

他突然探向后座,将赫卡抱到前排的驾驶座上,而自己爬到了副驾驶座。茫然的红发小女孩看着齐格弗里德,她不明白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挣扎的意义。

“如果熄火了就一直点火。握好方向盘。电子仪表很快就会失灵,不要理会。”齐格弗里德给赫卡特扣好安全带,“现在,我们去避难所。”

于是他们驶向了致命的金属风暴。

轻型陆战车的装甲在绞肉机一般的金属颗粒风暴中发出尖锐的刮擦噪音,仿佛被子弹不断迎击,实际上他们才刚驶入沙暴边缘。小型闪电擦着陆战车的观察窗闪过,静电爬满了车厢。赫卡特咬着下唇紧张地握着方向盘,骨节死白,但她没有退缩。那张小脸是否就是克里斯蒂娜的面庞?过了那么漫长的时间后齐格弗里德已经无法准确回忆起那个女孩的模样了,或许就是同一张面孔,再次出现在了不死者漫长的生命中……齐格弗里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头红发。

“你很勇敢。”

齐格弗里德微笑着说。他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赫卡特似乎也被感染,稍微牵起了嘴角,苍白的面孔反射着仪表盘金红色的指示灯光。

下一秒,车内所有的电子光芒全部熄灭,赫卡特的微笑转为错愕。凯尔一家惊恐地愣在座位上。陆战车熄火了,当然,任何电子器械在电磁沙暴中都会停摆。现在他们都是在一个铁棺材里等待着沙暴慢慢磨平装甲,然后涌进来撕碎一切。

齐格弗里德镇定地离开了副驾驶座,拉开第一道隔离门,回头看了一眼赫卡特。红发的女孩虽然惊慌但仍旧坐在驾驶座上,徒劳地企图发动陆战车。

“继续,直到你们达到避难所。”

然后齐格弗里德关上隔离门,拉开第二道也是真正的车门,走入疯狂的金属沙暴中。

 

(10)

齐格弗里德推着轻型陆战车在沙暴中艰难地前进。

沙暴快速撕碎了他浑身上下的所有护具,然后开始试图啃食他的肌体。风暴中锋利的金属尘埃一点点侵蚀掉了齐格弗里德的躯体,他超人的再生速度在努力追赶修复自己。

凯尔和拉娜敲打着陆战车的观察窗,他们不忍心看到齐格弗里德在风暴中被凌迟。但不死者没有任何动摇地表情,他只注意到陆战车仍旧时不时成功点火能跑出一段距离——这说明赫卡特坚持在驾驶座上,好好按齐格弗里德所说的去做了。

不死者在被狂风切割的疼痛中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无论如何,他们正超着避难所稳步前进。

起先是静电,然后闪现出火花,一丝雷火攀爬到了齐格弗里德身上,然后愈燃愈烈。亮白色的火焰在他身上像飞扬的马鬃般飘舞,摇曳,带着致命的高温。但齐格弗里德并不惧怕焚烧,那不过是一种他曾经以为能到达死亡的方式。

他在飞舞的狂沙间看到了避难所的标示,几乎和他本人一样在狂风中被啃食得不成样子。火焰和锋锐的金属尘风暴一起加速啃食着齐格弗里德的筋骨,掀开他的皮肉,血液尚未流出就飞散在狂风中——这很疼,但疼痛并不致死。真正的麻烦是他的左手已经从腕骨上脱落了,接下来会是手肘的部分。齐格弗里德用他岌岌可危的右手和整个胸膛继续推动陆战车。他能听到引擎还在不断试图点火,赫卡特没有放弃,他更加不会止步。

在他完全被风暴啃食得不成人形前,齐格弗里德把陆战车推到了避难所入口。现在他低头就能见到自己磨损的肋笼。全力扭开避难所的闸门时齐格弗里德一下跪倒了地上,他不太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右腿只剩膝盖以上的部分了。

还不能停下。

避难所的门并非完全电子驱动,因此在电磁暴风中仍旧挣扎着吱呀开启。沙暴随着陆战车一起涌入。赫卡特终于跳出驾驶座,也挤到了观察窗前。她的表情瞬间从担心转变为完全的惊恐。隔着三层特殊玻璃,齐格弗里德虚弱地依偎在她对面,白金色的火焰代替了金发和衣物飘荡在他身上,曾经俊美如大理石雕像的面孔被彻底磨损为一副骇人的骨架,正如他浑身上下其他部分一样。而这具残骸仍旧活着,动着,挣扎着继续运作。

赫卡特难过地捂住自己的尖叫,圆睁的眼里滚下泪水。凯尔搂住了女儿的肩膀,他自己也几乎无法直视已经不成人形的齐格弗里德。

还不能停下。

不死者已经感觉到死亡离他不远了,黑暗、冰冷和麻木渐渐渗透了意识,这是他所熟悉的过程。齐格弗里德最后推了一把陆战车,他左肩以下残留的肢体也随着这个用力动作而脱落。而不管齐格弗里德怎么捶打避难所内侧的电子面板都没有得到响应。

看来大门只能通过外部的机械铰链用人力关闭——当齐格弗里德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并没有感到绝望,而是一如既往地接受了他的命运。

他回头看了一眼避难所内部,确定深处第二道防护门的指示灯还闪亮着,磁暴的影响尚未侵入。他们会活下去——不死者发觉这个事实比即将到来的死亡更让他欣慰——她的家族亦将延续。

齐格弗里德倚着墙壁拖动自己的身躯,缓慢地把自己挪回到闸门前。不死者以最后残留的一只右手推动了沉重的机械,沉重的原始机械在狂躁的飞沙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仍旧忠诚地带动起合金门缓缓关闭。同时齐格弗里德也能感觉到他残余的意识正飞快地流逝,他的生命正被着咆哮的风暴所冲刷,灵魂亦即将被扯离。

在大门终于发出沉重闭合声的那一刻,那条被金属风暴啃食为白骨的手臂也掉到了地面。齐格弗里德歪斜地跪在避难所前,低垂着头颅不再动弹。

他的颈骨即将被磨断。不死者早就看不见了,黑暗是在这轮死亡中第一个降临的,因为他紫色的双眼很早就被沙暴所带走。但齐格弗里德似乎又看得更清楚了,他见到了那些他曾经以为自己忘记的面孔。这是不死者未曾经历过的回光返照。他的父亲,他的红发少女,他的战友……那些魂灵所处的世界终于向齐格弗里德敞开了大门,就在这通天彻地的死亡风柱中,在末日狂啸的和声中,竟隐藏着那道他寻觅已久的天国阶梯。

不死者理应再无表情,因为他面上已没有了的肌肉。但他还是挪动了一点下颚,那是一个骷髅的微笑。

青年的身躯被咆哮的烈风撕碎为一副跪坐在避难所前的骨架,直到他的头颅脱离了垂坠的颈椎,沉沉落入沙中。

死亡终于仁慈地降临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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